
第二十封信
致一桐:
在分开后,我选择回到了老家,都说在景色怡人的乡下最适合疗伤了,可我却不这样觉得。
阁楼里的光线照进许久未见的房间,一举一动间灰尘不断舞动着,老藤椅扶手上结满了蜘蛛网,地板上落下的枯叶在在脚下踩得欻欻作响。打扫起来可累了,忙起来的时候的确可以暂时忘记你。
曾经,听电视台的时候,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——“万物都是倒流的沙漏”,我竟不住地想,那我们也是吗……
今天在树下拍工作照时,斑驳的树影让我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情形。2017年深秋的横店,你掀开古装剧组的帘子,发髻上的流苏随着步伐晃动。那时我抱着道具组的热水袋缩在角落,看着监视器中的你演戏,你眼尾的胭脂被泪水冲淡成浅粉色,像鱼肚色的天空被暮色晕染,像光秃秃的枝头被桃花点缀,也像灰白的油画画面被粉红提亮。
你像是一个很细心的大姐姐,总是能够照顾到每一个细节。那个时候我还不习惯喝美式,后来你拜托场记给我带来茶水,是用你平时喝美式的杯子盛着的,因此茶里混着淡淡的美式风味。我至今记得那独特的气味,如同记得后来你腕间那抹显眼的红,只是再后来就藏匿不见了。杀青那夜我蜷在你房车沙发里,听你讲北舞舞蹈室凌晨时洒下的汗水,你说话时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咖啡杯,冰块相互碰撞又撞到杯壁上,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。
“小田老师偷藏我剧本里的梧桐叶?”你突然转头笑我,眼尾的泪痣在台灯下忽明忽暗。我慌得打翻了桌上的茶水,你却笑着用毛巾拭去水痕。梧桐叶被我偷走当了书签,茶褐色的水渍隐隐点落在梧桐叶上,不细看也看不出来,像我们始终未曾说破的某些心事。
当时,杀青前夜的雨下得绵长,我们蹲在道具箱堆叠而成的矮墙后分着烤红薯。你说起那年拍雪景戏,连眼泪都挤不出来,说台词的声音也是颤抖的。你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镜片,“要是红了就好了,有钱能买带地暖的房子。”我望着你大衣领口露出的红绳,现在想起,才突然明白其实有些温暖比地暖更奢侈。
庆功宴那晚我看着你不断亮起的手机,还是没忍住看了你的手机,密码你还是换一个吧,太简单了。你父亲发来的相亲对象资料里,有个穿牛津衬衫的男人养着柯基犬。我装作没事往你碗里夹菜,在你回到座位上时却发现你腕间的红绳褪成了浅粉色,像我们初遇时你眼尾被泪水晕开的胭脂。
在机场替你系风衣腰带时,我的指尖触到你后腰的旧伤——那是拍戏时吊威亚留下的印记。你突然转身的吻带着咸涩的湿润,像汹涌却又悲苦的海浪。我捏着定制戒指的丝绒盒子,感受到它在口袋里发烫,手指微动,我却看见你助理举着登机牌在值机台前张望。
三年后在金鸡奖直播里看见你时,我正在煮罗宋汤。你腕间空荡荡的,唯有无名指上的钻戒在闪光灯下折射出棱角分明的光。汤锅沸腾的瞬间,我忽然看清水蒸气在玻璃窗上画的图案——正是当年房车窗户上你呵气画的爱心。
梅雨季来临时,我买了台二手除湿机。轰隆隆的响动里,总错觉是那年你房车上的小冰箱在运作。有天半夜机器故障,指示灯在黑暗里明明灭灭。我摸着发烫的机器外壳,记起你教我认监视器参数时,指尖点在屏幕上的温度。那是独属于记忆的温度。
前些天整理旧物,发现2019年深秋的机票存根居然还留着。两张泛黄的纸片上,“田曦薇”和“李一桐”的名字最后一次并排依偎着,像两片来不及相拥就凋落的银杏。我用你送的火漆章把它们封在牛皮纸袋里。候鸟又要开始迁徙,而我的航班永远延误在你转身的瞬间。
有个夜晚我梦见十七岁的你穿着校服裙站在北舞梧桐树下,树叶间隙漏下的光斑在你发梢跳跃。我想叮嘱你练舞不用那么拼命,想提醒你避开三年后那场冻雨,想告诉你威亚扣要多检查几遍,却在要开口时看见你又消失不见,只留一地的梧桐叶和我一人在那。
整理阁楼铁盒时,母亲误以为是儿时玩耍用的无用的玩意儿,并未打开查看,就扔掉了。我疯了一样在垃圾箱前翻找,终于在果皮堆里抢救出铁盒里的十九封信。
这个月和母亲散步后绕道去吃了关东煮。老板娘新添了墨鱼丸,咬开却是满嘴的淀粉味。你当年塞给我的那个保温杯还在,被我用来泡茶了,银漆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不锈钢的原色,像我们那些被时间磨掉痕迹的深夜对话。记得吗?那天你拍完跳井的戏,发梢上还结着冰碴,却把最后颗牛肉丸推到我面前。
今年惊蛰收到你寄来的喜糖,浅绿色包装纸折的千纸鹤停在办公桌上。这折纸手法与那年初雪夜,你教我折的纸星星如出一辙。我戴着口罩吃掉所有太妃糖,甜腻的滋味被刻进一圈名为“田曦薇”的年轮中。
昨夜北京下了今年第一场雪,我在酒吧听见驻唱姑娘唱《后来》。穿驼色大衣的女孩缩在角落流泪,腕间的红绳系着小小的转运珠。想了想,我替她续了杯热美式,她本是不接受的,我说我喝不惯热美式才勉强送了出去。的确也是,这么多年还是没能习惯,你喜欢喝热美式,但也许我更适合喝茶。
最近开始学油画,老师说我总把阴影调成青灰色。他不知道这是横店凌晨化妆镜前的记忆的温度,是你眼睫投下的黑眼圈,是蒸汽眼罩氤氲的茉莉香,是无数次欲言又止时窗外的熹微晨光。昨夜终于画完那幅油画——满室黑暗里,唯有红绳缠绕的手腕沐在月光中。
上周看电视主持人问及遗憾,遗憾是什么呢,我想遗憾像看见满树繁花却找不到合适的容器。其实真正难以启齿的是,我曾妄想成为你永不愈合的伤口,做你腕间褪色的红绳,当你无名指上隐秘的戒痕。而今我终于明白,我不希望你身上有未愈合的伤口,也不希望看见你身上被标注的痕迹,我希望你是完美的自由的。而有些存在注定只能成为标本,那么不如让我成为你记忆中的美好吧。
此刻夕阳正沿着铁盒边缘流淌,我仔细看着、描摹着掌纹,我的生命线在中段分岔,像极了那年我们在横店迷路的小巷。你当时攥着我的手腕说“往左”,我们却撞见一堵厚墙阻挡了前路。如今才懂,原来命运早在我们十指相扣的间隙里,埋下了所有伏笔。
时间之外仍是时间,希望我们都不要学会在倒影里打捞月光,向前走吧。
保重
田